## 原文 异史氏曰:人情鬼蜮,所在皆然,南北冲衢,其害尤烈。如强弓怒马,御人于国门之外者,夫人而知之矣。或有劙囊刺橐,攫货于市,行人回首,财货已空,此非鬼蜮之尤者耶?乃又有萍水相逢,甘言如醴,其来也渐,其入也深,误认倾盖之交,遂罹丧资之祸。随机设阱,情状不一,俗以其言辞浸润,名曰“念秧”。今北途多有之,遭其害者尤众。 余乡王子巽者,邑诸生。有族先生在都为旗籍太史,将往探讯。治装北上,出济南,行数里,有一人跨黑卫,驰与同行。时以闲语相引,王颇与问答。其人自言:“张姓,为栖霞隶,被令公差赴都。”称谓[扌+为]卑,祗奉殷勤。相从数十里,约以同宿。王在前,则策蹇追及,在后,则止候道左。仆疑之,因厉色拒去,不使相从。张颇自惭,挥鞭遂去。既暮,休于旅舍,偶步门庭,则见张就外舍饮。方惊疑间,张望见王,垂手拱立,谦若厮仆,稍稍问讯。王亦以泛泛适相值,不为疑,然王仆终夜戒备之。鸡既唱,张来呼与同行,仆咄绝之,乃去。 朝暾已上,王始就道。行半日许,前一人跨白卫,年四十已来,衣帽整洁,垂首蹇分,盹寐欲堕。或先之,或后之,因循十数里。王怪问:“夜何作,致迷顿乃尔?”其人闻之,猛然欠伸,言:“我清苑人,许姓。临淄令高檠是我中表。家兄设帐于官署,我往探省,少获馈贻。今夜旅舍,误同念秧者宿,惊惕不敢交睫,遂致白昼迷闷。”王故问:“念秧何说?”许曰:“君客时少,未知险诈。今有匪类,以甘言诱行旅,夤缘与同休止,因而乘机骗赚。昨有葭莩亲,以此丧资斧。吾等皆宜警备。”王颔之。先是,临淄宰与王有旧,王曾入其幕,识其门客,果有许姓,遂不复疑。因道温凉,兼询其兄况。许约暮共主人,王诺之。仆终疑其伪,阴与主人谋,迟留不进,相失,遂杳。 翼日,日卓午,又遇一少年,年可十六七,骑健骡,冠服秀整,貌甚都。同行久之,未尝交一言。日既西,少年忽言曰:“前去屈律店不远矣。”王微应之。少年因咨嗟欷歔,如不自胜。王略致诘问,少年叹曰:“仆江南金姓。三年膏火,冀博一第,不图竟落孙山!家兄为部中主政,遂载细小来,冀得排遣。生平不习跋涉,扑面尘沙,使人薅恼。”因取红巾拭面,叹咤不已。听其语,操南音,娇婉若女子。王心好之,稍稍慰藉。少年曰:“适先驰出,眷口久望不来,何仆辈亦无至者?日已将暮,奈何!”迟留瞻望,行甚缓。王遂先驱,相去渐远。 晚投旅邸,既入舍,则壁下一床,先有客解装其上。王问主人。即有一人入,携之而出,曰:“但请安置,当即移他所。”王视之,则许也。王止与同舍,许遂止,因与坐谈。少间,又有携装入者,见王、许在舍,返身遽出,曰:“已有客在。”王审视,则途中少年也。王未言,许急起曳留之,少年遂坐。许乃展问邦族,少年又以途中言为许告。俄顷,解囊出赀,堆累颇重,秤两馀,付主人,嘱治殽酒,以供夜话。二人争劝止之,卒不听。俄而酒炙并陈。筵间,少年论文甚风雅。王问江南闱中题,少年悉告之,且自诵其承破,及篇中得意之句,言已,意甚不平。共扼腕之。少年又以家口相失,夜无仆役,患不解牧圉。王因命仆代摄莝豆,少年深感谢。 居无何,忽蹴然曰:“生平蹇滞,出门亦无好况。昨夜逆旅,与恶人居,掷骰叫呼,聒耳沸心,使人不眠。”南音呼骰为兜,许不解,固问之,少年手摹其状。许乃笑于橐中出色一枚,曰:“是此物否?”少年诺。许乃以色为令,相欢饮。酒既阑,许请共掷,赢一东道主。王辞不解,许乃与少年相对呼卢。又阴嘱王曰:“君勿漏言。蛮公子颇充裕,年又雏,未必深解五木诀。我赢些须,明当奉屈耳。”二人乃入隔舍。旋闻轰赌甚闹,王潜窥之,见栖霞隶亦在其中。大疑,展衾自卧。又移时,众共拉王赌,王坚辞不解。许愿代辨枭雉,王又不肯,遂强代王掷。少间,就榻报王曰:“汝赢几筹矣。”王睡梦应之。 忽数人排阖而入,番语啁嗻。首者言佟姓,为旗下逻捉赌者。时赌禁甚严,各大惶恐。佟大声吓王,王亦以太史旗号相抵。佟怒解,与王叙同籍,笑请复博为戏。众果复赌,佟亦赌。王谓许曰:“胜负我不预闻。但愿睡,无相溷。”许不听,仍往来报之。既散局,各计筹马,王负欠颇多,佟遂搜王装橐取偿。王愤起相争。金捉王臂阴告曰:“彼都匪人,其情叵测。我辈乃文字交,无不相顾。适局中我赢得如干数,可相抵;此当取偿许君者,今请易之,便令许偿佟,君偿我。弗过暂掩人耳目,过此仍以相还。终不然,以道义之友,遂实取君偿耶?”王故长厚,亦遂信之。少年出,以相易之谋告佟,乃对众发王装物,估入己橐。佟乃转索许、张而去。 少年遂襆被来,与王连枕,衾褥皆精美。王亦招仆人卧榻上,各默然安枕。久之,少年故作转侧,以下体昵就仆。仆移身避之,少年又近就之。肤着股际,滑腻如脂。仆心动,试与狎,而少年殷勤甚至。衾息鸣动,王颇闻之,虽甚骇怪,而终不疑其有他也。昧爽,少年即起,促与早行,且云:“君蹇疲殆,夜所寄物,前途请相授耳。”王尚无言,少年已加装登骑。王不得已,从之。骡行驶,去渐远。王料其前途相待,初不为意,因以夜间所闻问仆,仆实告之。王始惊曰:“今被念秧者骗矣!焉有宦室名士,而毛遂于圉仆者?”又转念其谈词风雅,非念秧者所能。急追数十里,踪迹殊杳。始悟张、许、佟皆其一党,一局不行,又易一局,务求其必入也。偿债易装,已伏一图赖之机,设其携装之计不行,亦必执前说篡夺而去。为数十金,委缀数百里,恐仆发其事,而以身交欢之,其术亦苦矣。 后数年而有吴生之事。 邑有吴生,字安仁,三十丧偶,独宿空斋。有秀才来与谈,遂相知悦。从一小奴,名鬼头,亦与吴僮报儿善。久而知其为狐。吴远游,必与俱,同室之中,人不能睹。吴客都中,将旋里,闻王生遭念秧之祸,因戒僮警备。狐笑言:“勿须,此行无不利。” 至涿,一人系马坐烟肆,裘服济楚。见吴过,亦起,超乘从之。渐与吴语,自言:“山东黄姓,提堂户部。将东归,且喜同途不孤寂。”于是吴止亦止,每共食,必代吴偿直。吴阳感而阴疑之,私以问狐,狐但言:“不妨。”吴意乃释。及晚,同寻寓所,先有美少年坐其中。黄入,与拱手为礼,喜问少年:“何时离都?”答云:“昨日。”黄遂拉与共寓,向吴曰:“此史郎,我中表弟,亦文士,可佐君子谈骚雅,夜话当不寥落。”乃出金赀,治具共饮。少年风流蕴藉,遂与吴大相爱悦。饮间,辄目示吴作觞弊,罚黄,强使釂,鼓掌作笑。吴益悦之。 既而史与黄谋博赌,共牵吴,遂各出橐金为质。狐嘱报儿暗锁板扉,嘱吴曰:“倘闻人喧,但寐无吪。”吴诺。吴每掷,小注则输,大注辄赢,更馀,计得二百金。史、黄错囊垂罄,议质其马。忽闻挝门声甚厉,吴急起,投色于火,蒙被假卧。久之,闻主人觅钥不得,破扃起关,有数人汹汹入,搜捉博者。史、黄并言无有。一人竟捋吴被,指为赌者。吴叱咄之。数人强捡吴装。方不能与之撑拒,忽闻门外舆马呵殿声。吴急出鸣呼,众始惧,曳入之,但求勿声。吴乃从容苞苴付主人。卤簿既远,众乃出门去。黄与史共作惊喜状,取次觅寝。黄命史与吴同榻。吴以腰橐置枕头,方命被而睡。无何,史启吴衾,裸体入怀,小语曰:“爱兄磊落,愿从交好。”吴心知其诈,然计亦良得,遂相偎抱。史极力周奉,不料吴固伟男,大为凿枘,呻殆不可任,窃窃哀免。吴固求讫事,手扪之,血流漂杵矣,乃释令归。及明,史惫不能起,托言暴病,但请吴、黄先发。吴临别,赠金为药饵之费。途中语狐,乃知夜来卤簿,皆狐为也。 黄于途,益谄事吴。暮复同舍,斗室甚隘,仅容一榻,颇暖洁。而吴狭之,黄曰:“此卧两人则隘,君自卧则宽,何妨?”食已径去。吴亦喜独宿可接狐友。坐良久,狐不至。倏闻壁上小扉,有指弹声。吴拔关探视,一少女艳妆遽入,自扃门户,向吴展笑,佳丽如仙。吴喜致研诘,则主人之子妇也。遂与狎,大相爱悦。女忽潸然泣下,吴惊问之,女曰:“不敢隐匿,妾实主人遣以饵君者。曩时入室,即被掩执,不知今宵何久不至。”又呜咽曰:“妾良家女,情所不甘。今已倾心于君,乞垂拔救!”吴闻,骇惧,计无所出,但遣速去,女惟俯首泣。忽闻黄与主人捶阖鼎沸,但闻黄曰:“我一路祗奉,谓汝为人,何遂诱我弟室!”吴惧,逼女令去。闻壁扉外亦有腾击声,吴仓卒汗如流沈,女亦伏泣。 又闻有人劝止主人,主人不听,推门愈急。劝者曰:“请问主人意将胡为?如欲杀耶?有我等客数辈,必不坐视凶暴。如两人中有一逃者,抵罪安所辞?如欲质之公庭耶?帷薄不修,适以取辱。且尔宿行旅,明明陷诈,安保女子无异言?”主人张目不能语。吴闻,窃感佩,而不知其谁。初,肆门将闭,即有秀才共一仆,来就外舍宿。携有香酝,遍酌同舍,劝黄及主人尤殷。两人辞欲起,秀才牵裾,苦不令去。后乘间得遁,操杖奔吴所。秀才闻喧,始入劝解。吴伏窗窥之,则狐友也,心窃喜。又见主人意稍夺,乃大言以恐之。又谓女子:“何默不一言?”女啼曰:“恨不如人,为人驱役贱务!”主人闻之,面如死灰。秀才叱骂曰:“尔辈禽兽之情,亦已毕露。此客子所共愤者!”黄及主人,皆释刀杖,长跽而请。吴亦启户出,顿大怒詈。秀才又劝止吴,两始和解。女子又啼,宁死不归。内奔出妪婢,捽女令入,女子卧地哭益哀。秀才劝主人重价货吴生,主人俯首曰:“‘作老娘三十年,今日倒绷孩儿。’亦复何说!”遂依秀才言。吴固不肯破重赀,秀才调停主客间,议定五十金。人财交付后,晨钟已动,乃共促装,载女子以行。 女未经鞍马,驰驱颇殆。午间稍休憩。将行,唤报儿,不知所往。日已西斜,尚无迹响,颇怀疑讶,遂以问狐。狐曰:“无忧,将自至矣。”星月已出,报儿始至。吴诘之,报儿笑曰:“公子以五十金肥奸伧,窃所不平。适与鬼头计,反身索得。”遂以金置几上。吴惊问其故,盖鬼头知女止一兄,远出十馀年不返,遂幻化作其兄状,使报儿冒弟行,入门索姊妹。主人惶恐,诡托病殂。二僮欲质官,主人益惧,啖之以金,渐增至四十,二僮乃行。报儿具述其故。吴即赐之。吴归,琴瑟綦笃,家益富。细诘女子,曩美少即其夫,盖史即金也。袭一槲帔,云是得之山东王姓者。盖其党与甚众,逆旅主人,皆其一类。何意吴生所遇,即王子巽连天叫苦之人,不亦快哉!旨哉古言:“骑者善堕。” ## 翻译 异史氏说:人情险恶如同鬼魅,各地都是一样,特别是南北交通要道,祸害尤为厉害。像那些挽强弓、骑烈马,把人们阻挡到国门之外的人,人人都知道他们是强盗。但有人割包刺袋偷东西,在街市上抢掠财物,往往过路人一回头之间,财产货物已空,这不是比鬼魅更厉害吗?还有的人萍水相逢,便甜言蜜语,慢慢接近你,逐步加深关系,往往被误认为是倾心相交的朋友,结果让你遭遇钱财损失的祸事。这些人随机设置陷阱,手段种种不一,民间认为这些人言词浸润温和,所以称为“念秧”。如今北方大道上多有这种人,受害的人也特别多。 我的同乡王子巽,是县里的秀才。他有位本家前辈在京城是位旗籍的翰林院官员,于是准备去探望。他打点好行装后北上,从济南出去,走了几里路,遇上一个人骑着黑色的驴子,追上来和他同行。这个人时常说些闲话引着王生说话,王生也不时答话。这个人自己说:“姓张,是栖霞县的差隶,被县令派遣到京城办事。”他称呼谦卑,侍奉殷勤。相随着走了几十里路,又提出要和王生同住一个旅店。王生在前面时,他就鞭打驴子追上来;王生在后面时,他又在道旁等候。王生的仆人对他起了疑心,便严词厉色地赶他走,不让他跟从。张某自己感到不好意思,便挥鞭走了。到了晚上,王生住旅店休息,偶然在门前散步,看见张某在外院吃喝。王生正惊讶怀疑,张某望见王生,立刻垂手站立,谦恭得像个仆人,彼此稍稍说了几句客套话。王生以为彼此只是寻常相遇,没有怀疑,然而王生的仆人整夜都对他戒备。清早,鸡打鸣时,张某过来招呼王生一起走,仆人呵斥着拒绝了他,他便走了。 太阳升起好高了,王生才上路。走了半天左右的路,发现前面有个人骑着白色驴子,年纪四十来岁,衣帽穿戴整齐干净,骑在驴子上低着头,打着盹几乎要掉下来。有时走到了王生前头,有时又落到王生后头,连续走了十多里路。王生以为这个人好生奇怪,便问道:“夜里做了什么,怎么弄得这般疲倦瞌睡?”那人听到有人问话,猛地伸了个懒腰,说:“我是清苑人,姓许。临淄县高檠是我的中表亲。家兄在他的衙门里教书,我到那里去探望,得到一些馈赠。昨天夜里住宿,误同念秧们住在一起,我警惕得一夜没敢合眼,结果弄得白天这样迷糊。”王生故意问道:“念秧是怎么回事?”许某说:“你出外做客时间短,不知道什么是险诈。如今有一类匪徒,专门用甜言蜜语诱骗行人旅客,与你纠缠在一起,一起走,一起住,寻找机会骗取钱财。昨天我有个远房亲戚,就是因为遇到这事,把路费都丢光了。我们都要有所警惕防备。”王生点头称是。先前,临淄县县令与王生有些交往,王生曾经做过那里的幕僚,认识他的门客,其中确实有姓许的,就不再怀疑他了。于是与他说起家常话,并打听他哥哥的情况。许某便约会王生,天黑后住一个旅店,王生答应下来。王生的仆人始终怀疑这个人有诈,私下与主人商量,耽搁时间,不往前走,这样就彼此走失了,不见踪迹。 第二天,天到了正午的时候,又遇到一个少年,年约十六七岁,骑着一头健壮的骡子,衣服帽子秀丽整洁,容貌也很漂亮。他们一同走了很长时间,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。太阳偏西,少年忽然说道:“前面离屈律店不远啦。”王生微微答应他一声。少年接着唉声叹气,好像不能控制。王生略微打听了一下,少年叹道:“我是江南人,姓金。三年的苦读,期望能够考上,没想到名落孙山!家兄在某部主持政务,于是带着家眷来,希望散散心。生来不习惯长途跋涉,扑面的尘沙,使人烦恼。”说着,取出红面巾擦脸,不断地叹息。听少年说话,操着南方口音,娇声婉转如同女孩子一般。王生心里喜欢他,便稍稍安慰了他几句。少年说:“刚才我是自己先跑出来的,家眷久等也不见到来,不知为什么仆人也没有来的?天快黑了,如何是好?”少年呆在原地望着远方,向前走得很慢。王生于是赶路,离少年越走越远了。 天黑时,王生投宿旅店,走进客房,靠墙边有一张床,已有行李放在上面。王生正问主人,有一个人进来,拿起行李就要走,说:“请在这里安歇,我就搬到别的地方去。”王生一看,这人就是许某。王生止住他,让他留下同住一间房子,许某便留下来了,于是彼此坐下来说话。不大工夫,又有一个带行李的人进来,一见王生、许某在屋里,便返身就走,说:“已有客人啦。”王生审视,原来是途中遇到的少年。王生还没说话,许某急忙起身,拽他留下,少年便坐下来。许某就打听少年的家族及祖籍,少年便把途中说的又说了一遍。不一会儿,少年打开钱袋,掏出银两堆在一起,显得很重。他秤了一两多银子,交给店主,嘱咐准备酒菜,以供夜里聊天吃喝。王、许二人争着劝阻少年,少年不听。工夫不大,酒菜一齐摆上来了。饮酒之间,少年谈论文章之道,很是风流儒雅。王生询问江南考场中的试题,少年全都告诉了他,还把自己文章中承题破题的文字及得意的句子,背诵出来,说罢,流露出愤愤不平之意。大家也为他扼腕惋惜。少年又说起家眷丢失,身边没有仆人,不懂喂牲口。王生便叫自己的仆人帮助他照料,少年深表感谢。 不多一会儿,少年跺着脚说:“生平困顿不顺,出门也没有好事。昨天夜里住店,遇上一帮坏人,他们掷骰子大呼小叫的,吵得心烦睡不着觉。”南方话呼“骰”为“兜”,许某不明白,一再追问,少年便用手比划着形状。许某于是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骰子,说:“是不是这东西啊?”少年答应是。许某便以骰子为酒令,大家一起高兴地喝酒。酒喝到兴头时,许某请大家一起掷骰子玩,说是要赢个东道主做。王生推辞说不会玩,许某便与少年相对玩起来。许某还暗中嘱咐王生说:“你不要说出来。南蛮公子哥很有钱,年纪又小,未必深知赌道。我赢些钱,明天我请你吃饭。”说完,两个人便进了另一间屋。不久,便听到闹哄哄的赌博的声音,王生偷偷看了看,见栖霞县的差人也在其中玩。他非常疑惑,打开被褥,自己独自躺下睡觉。又过了一阵,众人都来拉王生去赌,王生坚决以不会玩为由拒绝。许某提出愿意代王生去赌,王生还不是肯,但最终他们还是强行代王生赌博。不久,他们跑到王生床前报告说:“你赢了几个赌码了。”王生在睡梦中应着。 忽然有几个人推门闯进来,说着听不懂的异族话。领头的说是姓佟,是旗下巡逻抓赌的。当时禁赌令很严,大家都显得非常惶恐。姓佟的大声吓唬王生,王生也以太史旗号对付他们。姓佟的怒气消失了,与王生叙起隶属于同一旗籍,笑着请大家继续玩。众人果然又赌起来,姓佟的也参加赌。王生对许某说:“胜负我不管,只想睡觉,不要打扰。”许某还是不听,仍然往来报信。赌局散了,各计赌码,王生负欠很多。姓佟的就来搜王生的行李,要取来顶债。王生生起气来,与他们相争。金姓少年拉着王生的手臂小声说:“他们都是些土匪,很难预料干出什么来。我们是文人相交,不能不互相关照。刚才我在赌局中赢了若干钱,可以抵你的债;我本来应当从许君那里取赌债的,现在换一下,便叫许君偿还给姓佟的,你偿还给我。这不过暂时掩人耳目,过后仍然还给你。不然的话,从朋友的道义讲,我能真的让你还债吗?”王生本来就厚道,听他这么一说,也就相信了。少年走出房去,把相换抵债的办法告诉姓佟的,于是当着大家面,打开王生的行李,按着赌债估算所值的东西装入少年的口袋里。姓佟的转而去找许某、张某讨债去了。 少年把自己的被褥抱过来,与王生连枕,他的被褥都很精美华丽。王生也叫仆人到床上来睡,各自安静地就枕睡觉。过了很长时间,少年故意做出辗转反侧的样子,用下体贴近仆人。仆人移开身子躲避他,少年又靠过去。仆人的皮肤接触到少年的大腿根,只感到滑润如油脂一般。仆人心里活动了,试着与少年亲昵,少年则殷勤备至。被子掀动与发出气息的声音,王生都听到了,虽然感到非常吃惊奇怪,却始终没有怀疑有不好的企图。天刚刚亮,少年就起床了,催促一起早走,还说:“您的驴很疲劳了,夜里所寄放的东西,我到前面再还给您。”王生还没来得及说话,少年已经装好行李骑上骡子。王生不得已,只好跟从。少年的骡子跑起来,越跑越远。王生料想少年会在前面等待,起初并不在意,他问起仆人有关夜间的事,仆人如实相告。王生这时才大惊说:“现在被念秧们骗了!哪有官宦子弟会毛遂自荐和仆人干出这种来事?”转念又一想,他的谈吐风雅,又不像念秧的人所能做到的。王生急追几十里,还是踪迹不见,这才醒悟这姓张的、姓许的、姓佟的,都是他们一伙的,一个骗局不成,又换一个骗局,一定要达到让人入圈套的目的。他们搞的还债换装,已经伏下企图耍赖的预谋;假使换装之计行不通,势必如前面所说的强抢而去。为了几十两银子,尾随了几百里路;又怕仆人揭发他们的阴谋,竟用自己的身子获取仆人的欢心,这个计谋也太用心良苦了。 过了几年,又发生了吴生的事。 城里有个吴生,字安仁,三十岁时死了妻子,独自住在空荡荡的书斋里。有个秀才来聊天,于是彼此很投机。来客带着一个小仆人,名叫鬼头,他与吴生的书僮报儿也很友好。时间长了,吴生知道他们是狐狸。吴生出远门,他们必定也要跟着,虽然住在一间屋里,可是别人都看不见。吴生旅居在京城里,准备回家去,这时听说了王生遇到了念秧祸害,便告诫书僮做好戒备。狐狸笑着说:“不必,这次出门没有什么不顺利的。” 他们到了涿州,见一个人拴着马坐在烟铺里,穿着讲究整齐。这个人看见吴生经过,也站起来,跳上马尾随在后面。他渐渐地与吴生搭起话来。这个人自言:“山东人,姓黄,是到户部投递公文的提塘官。准备东行回家,很高兴大家同路,免得孤独寂寞。”于是,吴生停止不走,姓黄的也停止不走,每次一起吃饭,都是姓黄的主动掏钱付款。吴生表面感谢而内心怀疑他,私下问狐狸,狐狸只是说:“没关系。”于是,吴生的心也就放松了。到了晚上,大家一起找住的地方,先有个美少年已经坐在旅店里了。姓黄的一进门,便与少年拱手,高兴地问:“何时离开京城的?”少年回答说:“昨天。”姓黄的便拉着他一齐住宿,并向吴生介绍说:“这是史郎,我的表弟,也是个文人,可以陪伴先生谈论诗文,夜里聊天不会冷清了。”说完,拿出钱来置办酒菜一起吃喝。这位少年风流蕴藉,于是与吴生相互非常欣赏。饮酒间,史郎经常向吴生示意和自己一起在行酒令时作弊,共同罚姓黄的,强行让他喝酒,大家高兴地拍掌大笑。吴生更是喜欢这个少年了。 不久,史郎和姓黄的商量要赌钱,一起拉着吴生玩,于是大家从口袋里拿出钱来做赌本。狐狸嘱咐报儿暗地里把房门锁上,又嘱咐吴生说:“若听到喧哗声,只管躺着睡觉不动。”吴生答应了。吴生每次掷骰子,下小注时就输,下大注时就赢,到一更后,共计赢了二百多两银子。史郎和姓黄的掏干了钱袋,便商量用马做抵押。这时,忽然听到猛烈的敲门声,吴生急忙站起来,把骰子扔进火里,蒙上被子假装睡觉。过了许久,只听店主说找不到钥匙,只好橇坏门锁打开了门,有几个人气势汹汹闯进来,搜抓赌钱的人。史、黄二人都说没有赌博。有个人竟然掀起吴生的被子,说他是赌钱的。吴生驳斥他们。有几个人强行要搜查吴生的行装。正当吴生抗拒快顶不住的时候,忽然听到门外有官员出行时大队车马经过的喝道声音。吴生急忙跑出来喊叫,众人这才害怕了,忙把吴生拉进屋,求他不要声张。吴生这才从容地把包袱交给店主。车马仪仗走远了,这群人才离开屋子。姓黄的与史郎都做出惊喜的样子,开始寻找床铺睡觉。姓黄的叫史郎跟吴生同睡一床。吴生把腰间缠的包袱枕在头下,然后才拉开被子睡觉。不一会儿,史郎掀开吴生的被子,裸着身子钻入吴生的怀里,小声说:“我喜欢兄长磊落,愿和你相好。”吴生心里明知这是欺诈,但考虑这也不错,于是和他偎抱起来。史郎极力奉承,不料吴生是个壮汉子,交接之时如同斧凿,史郎不断呻吟,难以承受,偷偷哀求吴生不要再干了。吴生原本想干完了再说,用手一摸,已经出了不少血了,于是放开史郎,让他回去睡觉。到了天明,史郎疲惫不堪,起不了床,假称得了暴病,请吴、黄二人先出发。吴生临走时,赠给史郎一些钱作为医疗费。吴生在路上和狐狸说话,这才知道夜里的车马仪仗,都是狐狸干的。 姓黄的在路上,更加向吴生献殷勤。到了晚上,他们还是同住一个旅店,房间狭小,仅放得下一张床,但很是暖和洁净。吴生觉得太窄了,姓黄的说:“这屋里住两个人是窄了些,若是你一个人睡在这里就够宽敞了,这有什么妨碍?”吃过饭后就走了。吴生也喜欢独自住一间屋,这样可以接待狐狸朋友。吴生坐了很久,狐狸还没有到。突然,他听见墙上小门发出了手指弹打的声音。吴生过去打开门栓探视,一个年轻女子妆扮得花枝招展突然进来,她自己插上了门,向吴生露出笑脸,漂亮得如同仙女。吴生很喜欢她,追问她是什么人,原来是店主人的儿媳妇。于是,他们亲昵一番,非常爱悦。忽然间女子伤心地掉下泪来,吴生惊问,女子说:“不敢隐瞒,我其实是店主人派来引诱你的。往常我一进屋,当即就会有人来当场捉奸,不知今晚上为什么这么久还不到。”又哭着说:“我是良家女子,不甘心做这种事情。如今我把心里话都讲了,乞求你救救我!”吴生听后,非常害怕,又想不出个办法,只好叫她快快回去,女子不走,只是低头哭泣。忽然间,听到姓黄的与店主人打起门来,急匆匆地像开了锅一样。又听见姓黄的大喊:“我一路上恭敬侍奉你,是看重你的为人,为何引诱我的兄弟媳妇!”吴生惧怕,逼着女子快走。又听到墙上小门外也出现打闹的声音,吴生急得汗如雨下,女子也是趴着哭泣。 又听到有人劝主人的声音,主人不听,更急促地推打门。那劝的人说:“请问店主你想怎么办?想杀了他们吗?有我们这几位客人在,必定不会坐视你们行凶。如果两人中有一人逃跑了,要让他们认罪又怎样措辞?想告到公堂吗?说明了你家管教不严,正是自取其辱。况且你是开旅店的,明明是陷害欺诈,怎能保证女子没有别的话?”店主人瞪着眼睛无话可说。吴生听了,暗暗感谢佩服解劝的人,但不知是谁。起初,旅店快要关门的时候,有个秀才带个仆人,来到店里外院住。他带着好酒,让遍所有的客人,尤其是对店主人和姓黄的更是热情。店主人和姓黄的想起身告辞,秀才扯着他们的衣服,苦苦挽留不让走。后来,他们找到机会溜走了,就抄起棍棒跑到吴生住的房间。秀才听到喧闹声,这才进去劝解。吴生趴在窗上窥视,原来是狐狸朋友,心里暗暗高兴。又见店主气势已被压下去,就说大话吓唬他们。又对女子说:“为什么不吭一声?”女子哭着说:“只恨自己不像人,被人驱使干这种贱事!”店主听了,吓得面如死灰。秀才叱骂道:“你们这伙所干的禽兽不如的行为,已经完全暴露了。这是我们客人所共同愤恨的事情!”这时,姓黄的和店主都放下了手中刀棍,跪在那里请求原谅。吴生也开门出来,怒气冲冲地把他们大骂了一顿。秀才又劝解吴生,双方这才和解。女子又哭了起来,宁死不回去。这时从内房里跑出几个丫环老妈子,揪住女人往屋里拉,女子趴在地上,哭得更加哀痛。秀才劝店主高价把这个女人卖给吴生,店主低着头说:“‘做了三十年的接生婆,今日竟然把婴儿倒裹在襁褓里!’既然是这样,还有什么好说的。”于是就依从了秀才的办法。吴生不肯多破费,秀才在主客之间调停,最后议定五十两银子。双方人钱交付后,晨钟已经敲响,于是一起赶紧收拾行李,载着女子离开。 女子没有骑过马,在马上精疲力竭。到了午间稍稍休息一会儿。休息后将要上路,叫报儿,报儿不知哪去了。太阳已经偏西了,还不见报儿的踪影,吴生很是纳闷,便问狐狸。狐狸说:“不要担忧,他快回来了。”星月已经出现了,报儿这才回来。吴生盘问他。报儿笑着说:“公子拿出五十两银子肥了这些奸贼,我心里不平。刚才与鬼头商议好,返身去把钱要回来了。”说着把银子放在桌子上。吴生惊奇地询问其中缘故,原来鬼头知道女子只有一个哥哥,出远门十几年没回来,于是幻化成她哥哥的形像,让报儿假冒她的弟弟,到店主家要找姐姐妹妹。店主一见就被唬住了,非常恐慌,假托她病亡了。这两个人说要报官,店主更害怕了,便拿银子贿赂他们,贿赂的价码渐渐增到四十两银子,这两个人才答应离开。报儿把过程说了一遍。吴生便把这些钱送给了报儿。吴生回家后,与这个女人情义很深厚,家里更富裕了。后来,细细询问女子,才知道路上遇到的美少年就是她的丈夫,史郎就是那个姓金的。她穿着一件槲绸披肩,说是从山东一个姓王的那里得到的。原来这帮骗子党羽很多,包括旅店主人,他们都是一伙的。哪里想到吴生所遇到的即是王子巽为之叫苦连天的那些人,这种巧合,不也叫人感到痛快吗!古人说得好:“会骑马的人往往容易摔下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