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# 原文 马二混,居青州东门内,以货面为业。家贫,无妇,与母共作苦。一日,媪独居,忽有美人来,年可十六七,椎布甚朴,而光华照人。媪惊顾穷诘,女笑曰:“我以贤郎诚笃,愿委身母家。”媪益惊曰:“娘子天人,有此一言,则折我母子数年寿!”女固请之。意必为侯门亡人,拒益力,女乃去。越三日,复来,留连不去。问其姓氏,曰:“母肯纳我,我乃言,不然,固无庸问。”媪曰:“贫贱佣保骨,得妇如此,不称亦不祥。”女笑坐床头,恋恋殊殷。媪辞之,言:“娘子宜速去,勿相祸。”女乃出门,媪视之西去。 又数日,西巷中吕媪来,谓母曰:“邻女董蕙芳,孤而无依,自愿为贤郎妇,胡弗纳?”母以所疑虑具白之。吕曰:“乌有此耶?如有乖谬,咎在老身。”母大喜,诺之。吕既去,媪扫室布席,将待子归往娶之。日将暮,女飘然自至。入室参母,起拜尽礼。告媪曰:“妾有两婢,未得母命,不敢进也。”媪曰:“我母子守穷庐,不解役婢仆。日得蝇头利,仅足自给。今增新妇一人,娇嫩坐食,尚恐不充饱;益之二婢,岂吸风所能活耶?”女笑曰:“婢来,亦不费母度支,皆能自得食。”问:“婢何在?”女乃呼:“秋月、秋松!”声未及已,忽如飞鸟堕,二婢已立于前。即令伏地叩母。既而马归,母迎告之,马喜。入室,见翠栋雕梁,侔于宫殿,中之几屏帘幕,光耀夺视。惊极,不敢入。女下床迎笑,睹之若仙,益骇,却退。女挽之,坐与温语。马喜出非分,形神若不相属。即起,欲出行沽。女止曰:“勿须。”因命二婢治具。秋月出一革袋,执向扉后,格格撼摆之。已而以手探入,壶盛酒,柈盛炙,触类熏腾。饮已而寝,则花罽锦裀,温腻非常。天明出门,则茅庐依旧。母子共奇之。 媪诣吕所,将迹所由。入门,先谢其媒合之德。吕讶云:“久不拜访,何邻女之曾托乎?”媪益疑,具言端委。吕大骇,即同媪来视新妇。女笑逆之,极道作合之义。吕见其惠丽,愕眙良久,即亦不辨,唯唯而已。女赠白木搔具一事,曰:“无以报德,姑奉此为姥姥爬背耳。”吕受以归,审视则化为白金。马自得妇,顿更旧业,门户一新。笥中貂锦无数,任马取着,而出室门,则为布素,但轻暖耳。女所自衣亦然。 积四五年,忽曰:“我谪降人间十馀载,因与子有缘,遂暂留止。今别矣。”马苦留之,女曰:“请别择良偶,以承庐墓。我岁月当一至焉。”忽不见。马乃娶秦氏。后三年,七夕,夫妻方共语,女忽入,笑曰:“新偶良欢,不念故人耶?”马惊起,怆然曳坐,便道衷曲。女曰:“我适送织女渡河,乘间一相望耳。”两相依依,语无休止。忽空际有人呼蕙芳,女急起作别。马问其谁,曰:“余适同双成姊来,彼不耐久伺矣。”马送之。女曰:“子寿八旬,至期,我来收尔骨。”言已,遂逝。今马六十馀矣。其人但朴讷,无他长。 异史氏曰:马生其名“混”,其业亵,蕙芳奚取哉?于此见仙人之贵朴讷诚笃也。余尝谓友人:若我与尔,鬼狐且弃之矣。所差不愧于仙人者,惟“混”耳。 ## 翻译 马二混家住青州东门里,以卖面为业。他家境贫穷,没有娶妻,与母亲一块儿劳苦度日。有一天,马母一人在家,忽然进来一个美人,年纪约十六七岁,椎髻布裙,非常朴素,却又光彩照人。马母惊奇地看着她,盘问她的来历,女子笑着说:“我因为你家儿子诚恳笃厚,愿意嫁到你家。”马母越发吃惊,说:“娘子是天仙,有你这句话,就要折损我们母子几年的寿命。”女子再三请求。马母猜测她必是从富贵人家逃出来的,拒绝得更坚决,女子这才离去。过了三天,女子又来了,留连不舍。问她姓什么,说:“妈妈肯收留我,我才讲,不然的话,自不必问。”马母说:“我们是贫贱人做雇工的骨相,得到你这样的媳妇,不般配也不吉祥。”女子笑着坐在床头,恋恋不舍,特别真挚。马母推辞说:“娘子应该赶快离去,别给我家带来灾祸。”女子这才出门,马母瞧着她向西走了。 又过了几天,住在西巷中的吕老太太来到马家,对马母说:“邻家女孩董蕙芳,孤苦伶仃,无依无靠,自愿做你儿子的媳妇,你怎么不收留她?”马母把自己的疑虑全都告诉了吕老太太。吕老太太说:“哪有这事?如果出了差错,罪过包在我身上。”马母大喜,答应了这门亲事。吕老太太走后,马母打扫房间、铺上席子,等着儿子回来前去娶亲。天色将晚,蕙芳自己飘然而至。进屋之后参拜马母,起身下拜尽合礼数。她对马母说:“我有两个丫环,没有得到妈妈的准许,不敢领进家门。”马母说:“我们母子俩守着破草房,不懂得使唤丫环仆人。每天得一点儿蝇头小利,只够自给。现在添了一个新媳妇,娇娇气气地坐着白吃,还怕吃不饱;加上两个丫环,难道喝西北风能活吗?”蕙芳笑着说:“丫环来了,也不花费妈妈的开销,她们都能自己有饭吃。”马母问:“丫环在哪?”蕙芳这才叫道:“秋月、秋松!”话音未落,忽如飞鸟落地,两个丫环已经站在眼前。蕙芳立刻命令她们伏在地上叩拜马母。一会儿,马二混回来,马母迎上前去告诉他有了媳妇,马二混大喜。进了屋,只见雕梁画栋,如同宫殿,房间中的几案、屏风、门帘、帷帐光耀夺目。他吃惊极了,不敢进去。蕙芳下床笑着迎接他,马二混一看蕙芳好像天仙般美丽,越发惊骇,直往后退。蕙芳拉住他,坐下来温柔地和他说话。马二混大喜过望,魂不守舍,马上站起身,要去买酒。蕙芳制止他说:“不必去。”就让两个丫环治备酒食。秋月拿出一只皮口袋,拿到门后,“格格”地摇撼起来。过了一会儿伸手进去拿,只见壶里盛着酒,盘里盛着肉,每样都是热气腾腾的。饮完酒就去睡觉,睡在花毯锦褥之上,非常温软细腻。天亮走出家门,茅草房依旧,母子俩都感到奇怪。 马母到吕老太太的住所,想要察访一下蕙芳的来历。进了门,先感谢吕老太太做媒撮合的恩德。吕老太太惊讶地说:“很久没去拜访你了,哪有邻女托我说媒的事啊?”马母越发疑虑,就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。吕老太太大吃一惊,马上同马母一块儿来看新媳妇。蕙芳笑着迎接她,极口称道吕老太太做媒的恩义。吕老太太看她聪惠秀丽,惊愕地呆看了很久,就不再分辩,只有唯唯诺诺地随声应和。蕙芳送给吕老太太一把白木的痒痒挠,说:“无法报答您的恩德,姑且奉上这把痒痒挠为您搔背吧。”吕老太太接过来拿回家,仔细一看,痒痒挠化成了白金。马二混自从得了媳妇,就不再卖面了,门户焕然一新。衣箱里有无数的貂裘锦衣,任凭他拣着穿,而一旦走出家门,就变成素色布衣,只是又轻又暖。蕙芳自己的衣服也是这样。 过了四五年,蕙芳忽然说:“我被贬到人间已有十馀年了,因为和您有缘,就暂时留在您这儿。现在该告别了。”马二混苦苦挽留她,蕙芳说:“请您另外选个好伴侣,给马家传宗接代。我过些年会来看您一次的。”忽然之间就不见了。马二混就续娶了秦氏。过了三年,七夕那天,夫妻俩正在聊天,蕙芳忽然进来了,笑着说:“新夫妇真快活,不记得故人啦?”马二混吃惊地站起身,伤感地拉她坐下,就诉说着心里话。蕙芳说:“我正好送织女渡河,抽空来看看您。”两人依依不舍,说个没完。忽听空中有人喊“惠芳”,蕙芳急忙起身告别。马二混问是谁,蕙芳说:“我刚才是同双成姐姐一块儿来的,她不耐烦久等。”马二混送蕙芳。蕙芳说:“你的寿命是八十岁,到时,我来给您收尸骨。”说完,就消逝了。现在马二混六十多岁。他只是为人淳朴,少言寡语,并没有其他长处。 异史氏说:马生名为“混”,他的职业低贱,蕙芳看上他哪一点呢?由此可见神仙看重的是质朴少言、诚恳笃厚的人。我曾经对朋友说:像你我这样的人,鬼和狐狸都将弃而不顾。而略微无愧于仙人的,就只有这个“混”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