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# 原文 洛阳孙公子,名麒,娶蒋太守女,甚相得。二十夭殂,悲不自胜。离家,居山中别业。适阴雨,昼卧,室无人。忽见复室帘下,露妇人足,疑而问之。有女子褰帘入,年约十八九,衣服朴洁,而微黑多麻,类贫家女。意必村中僦屋者,呵曰:“所须宜白家人,何得轻入!”女微笑曰:“妾非村中人,祖籍山东,吕姓。父文学士。妾小字无病。从父客迁,早离顾复。慕公子世家名士,愿为康成文婢。”孙笑曰:“卿意良佳。然仆辈杂居,实所不便,容旋里后,当舆聘之。”女次且曰:“自揣陋劣,何敢遂望敌体?聊备案前驱使,当不至倒捧册卷。”孙曰:“纳婢亦须吉日。”乃指架上,使取《通书》第四卷,盖试之也。女翻检得之,先自涉览,而后进之,笑曰:“今日河魁不曾在房。”孙意少动,留匿室中。女闲居无事,为之拂几整书,焚香拭鼎,满室光洁,孙悦之。 至夕,遣仆他宿。女俛眉承睫,殷勤臻至。命之寝,始持烛去。中夜睡醒,则床头似有卧人。以手探之,知为女,捉而撼焉,女惊起立榻下。孙曰:“何不别寝,床头岂汝卧处也?”女曰:“妾善惧。”孙怜之,俾施枕床内。忽闻气息之来,清如莲蕊,异之,呼与共枕,不觉心荡,渐与同衾,大悦之。念避匿非策,又恐同归招议。孙有母姨,近隔十馀门,谋令遁诸其家,而后再致之。女称善,便言:“阿姨,妾熟识之,无容先达,请即去。”孙送之,逾垣而去。 孙母姨,寡媪也。凌晨启户,女掩入。媪诘之,答云:“若甥遣问阿姨。公子欲归,路赊乏骑,留奴暂寄此耳。”媪信之,遂止焉。孙归,矫谓姨家有婢,欲相赠,遣人舁之而还,坐卧皆以从。久益嬖之,纳为妾。世家论昏,皆勿许,殆有终焉之志。女知之,苦劝令娶,乃娶于许,而终嬖爱无病。许甚贤,略不争夕,无病事许益恭,以此嫡庶偕好。许举一子阿坚,无病爱抱如己出。儿甫三岁,辄离乳媪,从无病宿,许唤之,不去。无何,许病卒。临诀,嘱孙曰:“无病最爱儿,即令子之可也,即正位焉亦可也。”既葬,孙将践其言,告诸宗党,佥谓不可,女亦固辞,遂止。 邑有王天官女,新寡,来求婚。孙雅不欲娶,王再请之。媒道其美,宗族仰其势,共怂恿之。孙惑焉,又娶之。色果艳,而骄已甚,衣服器用,多厌嫌,辄加毁弃。孙以爱敬故,不忍有所拂。入门数月,擅宠专房,而无病至前,笑啼皆罪。时怒迁夫婿,数相闹斗。孙患苦之,以故多独宿。妇又怒。孙不能堪,托故之都,逃妇难也。妇以远游咎无病。无病鞠躬屏气,承望颜色,而妇终不快。夜使直宿床下,儿奔与俱。每唤起给使,儿辄啼。妇厌骂之。无病急呼乳媪来抱之,不去,强之,益号。妇怒起,毒挞无算,始从乳媪去。 儿以是病悸,不食。妇禁无病不令见之。儿终日啼,妇叱媪,使弃诸地。儿气竭声嘶,呼而求饮,妇戒勿与。日既暮,无病窥妇不在,潜饮儿。儿见之,弃水捉衿,号咷不止。妇闻之,意气汹汹而出。儿闻声辍涕,一跃遂绝。无病大哭。妇怒曰:“贱婢丑态!岂以儿死胁我耶!无论孙家襁褓物,即杀王府世子,王天官女亦能任之!”无病乃抽息忍涕,请为葬具。妇不许,立命弃之。妇去,窃抚儿,四体犹温。隐语媪曰:“可速将去,少待于野,我当继至。其死也,共弃之;活也,共抚之。”媪曰:“诺。”无病入室,携簪珥出,追及之。共视儿,已苏。二人喜,谋趋别业,往依姨。媪虑其纤步为累,无病乃先趋以俟之,疾若飘风,媪力奔始能及。约二更许,儿病危,不复可前。遂斜行入村,至田叟家,倚门待晓,扣扉借室,出簪珥易赀,巫医并致,病卒不瘳。女掩泣曰:“媪好视儿,我往寻其父也。”媪方惊其谬妄,而女已杳矣。骇诧不已。 是日,孙在都,方憩息床上,女悄然入。孙惊起曰:“才眠已入梦耶!”女握手哽咽,顿足不能出声。久之久之,方失声而言曰:“妾历千辛万苦,与儿逃于杨……”句未终,纵声大哭,倒地而灭。孙骇绝,犹疑为梦。唤从人共视之,衣履宛然,大异不解。即刻趣装,星驰而归。 既闻儿死妾遁,抚膺大悲。语侵妇,妇反唇相稽。孙忿,出白刃,婢妪遮救,不得近,遥掷之,刀脊中额,额破血流,披发嗥叫而出,将以奔告其家。孙捉还,杖挞无数,衣皆若缕,伤痛不可转侧。孙命舁诸房中护养之,将待其瘥而后出之。妇兄弟闻之,怒,率多骑登门,孙亦集健仆械御之。两相叫骂,竟日始散。王未快意,讼之。孙捍卫入城,自诣质审,诉妇恶状。宰不能屈,送广文惩戒以悦王。广文朱先生,世家子,刚正不阿。廉得情,怒曰:“堂上公以我为天下之龌龊教官,勒索伤天害理之钱,以吮人痈痔者耶!此等乞丐相,我所不能!”竟不受命,孙公然归。王无奈之,乃示意朋好,为之调停,欲生谢过其家。孙不肯,十反不能决。妇创渐平,欲出之,又恐王氏不受,因循而安之。 妾亡子死,夙夜伤心,思得乳媪,一问其情。因忆无病言“逃于杨”,近村有杨家疃,疑其在是,往问之,并无知者。或言五十里外有杨谷,遣骑诣讯,果得之。儿渐平复,相见各喜,载与俱归。儿望见父,噭然大啼,孙亦泪下。妇闻儿尚存,盛气奔出,将致诮骂。儿方啼,开目见妇,惊投父怀,若求藏匿。抱而视之,气已绝矣。急呼之,移时始苏。孙恚曰:“不知如何酷虐,遂使吾儿至此!”乃立离婚书,送妇归。王果不受,又舁还孙。孙不得已,父子别居一院,不与妇通。乳媪乃备述无病情状,孙始悟其为鬼。感其义,葬其衣履,题碑曰:“鬼妻吕无病之墓。”无何,妇产一男,交手于项而死之。孙益忿,复出妇,王又舁还之。孙乃具状控诸上台,皆以天官故,置不理。后天官卒,孙控不已,乃判令大归。孙由此不复娶,纳婢焉。 妇既归,悍名噪甚,居三四年,无问名者。妇顿悔,而已不可复挽。有孙家旧媪,适至其家,妇优待之,对之流涕,揣其情,似念故夫。媪归告孙,孙笑置之。又年馀,妇母又卒,孤无所依,诸娣姒颇厌嫉之,妇益失所,日辄涕零。一贫士丧偶,兄议厚其妆而遣之,妇不肯。每阴托往来者致意孙,泣告以悔,孙不听。 一日,妇率一婢,窃驴跨之,竟奔孙。孙方自内出,迎跪阶下,泣不可止。孙欲去之,妇牵衣复跪之。孙固辞曰:“如复相聚,常无间言则已耳。一朝有他,汝兄弟如虎狼,再求离逷,岂可复得!”妇曰:“妾窃奔而来,万无还理。留则留之,否则死之!且妾自二十一岁从君,二十三岁被出,诚有十分恶,宁无一分情?”乃脱一腕钏,并两足而束之,袖覆其上,曰:“此时香火之誓,君宁不忆之耶?”孙乃荧眥欲泪,使人挽扶入室,而犹疑王氏诈谖,欲得其兄弟一言为证据。妇曰:“妾私出,何颜复求兄弟?如不相信,妾藏有死具在此,请断指以自明。”遂于腰间出利刃,就床边伸左手一指断之,血溢如涌。孙大骇,急为束裹。妇容色痛变,而更不呻吟,笑曰:“妾今日黄粱之梦已醒,特借斗室为出家计,何用相猜?”孙乃使子及妾另居一所,而己朝夕往来于两间。又日求良药医指创,月馀寻愈。妇由此不茹荤酒,闭户诵佛而已。 居久,见家政废弛,谓孙曰:“妾此来,本欲置他事于不问,今见如此用度,恐子孙有饿莩者矣。无已,再觍颜一经纪之。”乃集婢媪,按日责其绩织。家人以其自投也,慢之,窃相诮讪,妇若不闻知。既而课工,惰者鞭挞不贷,众始惧之。又垂帘课主计仆,综理微密。孙乃大喜,使儿及妾皆朝见之。阿坚已九岁,妇加意温恤,朝入塾,常留甘饵以待其归,儿亦渐亲爱之。一日,儿以石投雀,妇适过,中颅而仆,逾刻不语。孙大怒,挞儿。妇苏,力止之,且喜曰:“妾昔虐儿,心中每不自释,今幸消一罪案矣。”孙益嬖爱之,妇每拒,使就妾宿。居数年,屡产屡殇,曰:“此昔日杀儿之报也。”阿坚既娶,遂以外事委儿,内事委媳。一日曰:“妾某日当死。”孙不信。妇自理葬具,至日,更衣入棺而卒,颜色如生,异香满室。既敛,香始渐灭。 异史氏曰:心之所好,原不在妍媸也。毛嫱、西施,焉知非自爱之者美之乎?然不遭悍妒,其贤不彰,几令人与嗜痂者并笑矣。至锦屏之人,其夙根原厚,故豁然一悟,立证菩提。若地狱道中,皆富贵而不经艰难者也。 ## 翻译 洛阳有位名叫孙麒的公子,娶了蒋太守的女儿为妻,夫妻感情很好。但只过了二十天妻子就死了,孙麒悲伤得难以自制。他于是就离开家,居住到山里的别墅中。在一个阴雨天,孙麒大白天躺着,屋中没有别人。忽然看到套间的门帘下露出一双女人的脚,孙麒感到奇怪,就问是谁。有个女子掀开门帘进来了,大约有十八九岁,衣服朴素整洁,面孔微黑有麻子,好像是个贫家女。孙麒心想,大概是村子里租房的人,他呵斥说:“有什么事应和仆人说一声,怎么能随便进来!”女子微笑着说:“我不是村里的人,我祖籍山东,姓吕。父亲是个读书人。我小名叫无病。跟父亲来到异乡,很早就失去父母了。因敬慕公子是世家名士,愿意成为侍奉您读书的丫环。”孙麒笑着说:“你的用意很好。但我这里和仆人一起居住,实在不方便,等我回家以后,再正式礼聘你。”吕无病犹豫地说:“我自知才疏貌丑,怎敢奢望成为您的妻子?只要做个书案前的使女就行了,大概还不至于倒拿书册。”孙麒说:“收纳丫环也需要选个吉日。”说完指着书架,让她把《通书》第四卷拿来,以此来试验她。吕无病翻了一下就找到了,先自己浏览了一遍,然后递给孙麒,笑着说:“今天河魁星不在房内。”孙麒听到这句挑逗意味的话,也有点儿动心,就把吕无病偷偷留在屋中。吕无病闲着没事,就为孙麒拂拭书案整理书籍,焚香擦炉,整个房间打扫得整齐明亮,孙麒很高兴。 到了晚上,打发仆人到别处去住。吕无病低眉顺眼地照顾孙麒,殷勤备至。孙麒让她去睡觉,她才端着蜡烛走了。孙麒半夜醒来,觉得床头睡了一个人。用手一摸,知道是吕无病,就抓住她把她摇醒,吕无病惊醒了,站起来立在床边。孙麒说:“为何不到别的屋去睡,床头哪里是你睡觉的地方呢?”吕无病说:“我胆小害怕。”孙麒很怜惜她,就在床的里边放了个枕头,让她睡下。忽然从吕无病呼吸的气息中闻到一阵香气,如莲花蕊的清香,感到很奇怪,便呼吕无病和他同枕而睡,不觉心神荡漾,和她睡到一起,非常喜爱她。但想想把她藏在屋里不是办法,带她回家又恐招来议论。孙麒有位姨母,住的和他家隔十几个门,于是想了个办法,让吕无病先偷偷地住在姨母家中,然后再设法把她娶来。吕无病称赞这个办法很好,便说:“你的姨妈,我很熟悉,不用你先去告诉,让我现在就去吧。”孙麒送她,她越过墙走了。 孙麒的姨母是个寡妇。早晨刚一开门,吕无病一闪身就进来了。姨母问她是谁,吕无病回答说:“您的外甥让我来看望姨妈。公子要回家乡去,路远又缺少车马,让我暂时住在您这儿。”姨母相信了,就让她住下。孙麒回到家中,谎说姨妈家有个丫环,要送给他,派人把吕无病接回家来,从此以后,孙麒起居坐卧吕无病都跟在身边。时间长了,孙麒更加爱她,收她为妾。后来有大户人家想和他结亲,他都不答应,内心有和吕无病白头偕老的想法。吕无病知道了,苦苦劝他娶妻,于是娶了许氏为妻,但始终宠爱吕无病。孙麒的妻子许氏很贤惠,不在乎孙麒在谁的屋里过夜,吕无病因此对许氏更加恭敬,妻妾相处十分融洽。许氏生了个儿子取名阿坚,吕无病非常喜欢他,经常抱着他玩,如同亲生的一样。儿子刚三岁时,就离开了奶妈,和吕无病一起睡,许氏喊他,他也不去。不久,许氏得病死了。临死前嘱咐孙麒:“无病最喜爱我们的儿子,让阿坚当她的儿子也可以,把无病扶为正妻也可以。”把许氏安葬以后,孙麒想照许氏的嘱咐办,把这个打算告诉了本家同族,他们都说不能这样做,吕无病也竭力推辞,这事就作罢了。 同县有位王天官,他的女儿刚死了丈夫,想把她改嫁给孙麒。孙麒实在不想娶妻,王天官家再三请人来提亲。媒人也说王家女儿如何美丽,孙家仰慕王家的权势,一起怂恿孙麒答应这门婚事。孙麒也迷惑了,又娶了王氏。王氏果然很美,但十分骄横,对衣服用品非常挑剔,不喜欢就毁坏丢掉。孙麒因为喜欢她,不忍心不顺着。进门后几个月,孙麒天天在她房中过夜,吕无病在她面前,做什么都不对。不时还迁怒到丈夫身上,几次大吵大闹。孙麒很苦恼,因此经常独宿。这样王氏又生气。孙麒实在忍受不了,找了个借口到京城去,逃避这个悍妇的折磨。王氏把丈夫离家归罪于吕无病。吕无病低声下气,小心翼翼地侍奉王氏,王氏还是不高兴。有一天夜间王氏让吕无病睡在自己的床下当值,阿坚跑去和吕无病睡在一起。每当吕无病被喊起来伺候时,阿坚就啼哭。王氏很厌烦,不停地骂。吕无病急忙叫奶妈来抱阿坚,阿坚不跟奶妈走,奶妈硬要抱他,阿坚哭得更厉害了。王氏大怒,把阿坚毒打了一顿,阿坚才同奶妈走了。 阿坚因此得了惊悸的病症,吃不下饭。王氏不让吕无病去看阿坚。阿坚终日啼哭,王氏呵斥奶妈,让她把阿坚扔在地上。阿坚哭得气竭声嘶,喊叫着要喝水,王氏不让给。到了傍晚,吕无病趁王氏不在,偷偷去给阿坚送水。阿坚看到吕无病,丢下水不要,拉住吕无病的衣襟,大哭不止。王氏听到了,气势汹汹地出来了。阿坚一听到王氏的声音就不哭了,身子一挺,倒地气绝。吕无病大哭。王氏怒骂道:“你这个贱婢作出这样的丑态!难道要用孩子的死来威胁我!不要说是孙家的小孩子,就是杀了王府里的世子,王天官的女儿也担当得起。”吕无病抽泣着忍住眼泪,请求给孩子买口棺材。王氏不许,下令马上把尸首扔到野外去。王氏走后,吕无病偷偷摸摸阿坚的身体,觉得四肢还温热。她就悄悄对奶妈说:“你快点儿把孩子抱走,在野外等着,我马上就到。阿坚如果死了,咱们一起把他埋了;如果还活着,咱们共同抚养。”奶妈说:“好吧。”吕无病进屋,拿了些首饰,就追上了奶妈。她们一起看阿坚,阿坚已经苏醒了。二人非常高兴,商量到山中的别墅去,投靠姨妈。奶妈担心吕无病脚小走不动路,吕无病就先走等着她,走起来像一阵风,奶妈拼命奔跑才能赶上。到了二更时分,阿坚病危,不能再往前走了。她们只好抄小路进了一个村子,来到一户农家门前,靠在门上等待天亮。实在不行,只好敲门借宿,拿出首饰换成银子,请来巫婆、医生诊治,最终没有治好。吕无病掩面哭泣说:“奶妈你好好看着孩子,我去寻找他父亲。”奶妈听了,觉得吕无病的话很荒唐,正惊诧时,吕无病已不见了。奶妈惊骇不已。 这天,孙麒在京城,正躺在床上休息,吕无病忽然悄悄走了进来。孙麒吃惊地坐了起来,说:“刚躺下就做梦了吗!”吕无病握着他的手哽咽,伤心地顿脚流泪,就是说不出话来。过了好半天,才放声大哭着说:“我历尽千辛万苦,与阿坚逃到杨……”话没说完,放声大哭,倒在地上就不见了。孙麒大惊失色,还以为是梦。把仆人叫来一看,吕无病的衣服鞋子都很真切地留在地上,大家对这件怪事都难以理解。孙麒立刻准备行装,星夜往家里赶。 孙麒到家听说儿子死了吕无病逃了,捶胸痛哭。说话中冒犯了王氏,王氏反唇相讥。孙麒一发怒,拿出了刀子,丫环仆妇急忙来拉,孙麒无法靠近王氏,就把刀从远处向王氏掷去,刀背打中了王氏额头,王氏头破血流,披着头发嗥叫着跑出去,要去告诉娘家。孙麒把她拉回来,用棍子抽打了无数下,衣服打得一条一缕,遍体鳞伤,疼得不能翻身。孙麒让人把她抬到房中护理,等伤好以后休她出门。王氏的兄弟听到此事,大怒,率领不少人马登门问罪,孙麒也招集一些健壮的仆人手持器械抵御。双方不停地叫骂,闹了一天才散。王家还觉得没出这口气,就将孙麒告到了官府。孙麒在仆人的保护下进了城,亲自到大堂上去申辩,讲述了王氏的种种恶行。县令不能使孙麒屈服,就把他送到县学教官那里去教诲来取悦王家。教官朱先生也是世家子弟,刚正不阿。问清案情以后,恼怒地说:“县官老爷还以为我是那种卑鄙无耻的教官,会勒索那些伤天害理的钱,来舔权势者屁股上的痈痔呀!这种乞丐相,我做不出来!”竟然不接受这个案子,孙麒堂堂正正地回了家。王家无可奈何,就示意亲戚朋友,让他们出面调停,想让孙麒到王家来谢罪。孙麒不肯,有十几拨人来调停也没有成功。王氏的伤势渐渐好了,孙麒想休了她,又怕她娘家不接受,只好像原来那样过下去。 妾亡子死,孙麒日夜伤心,很想找到阿坚的奶妈问问详情。因而回忆起吕无病说的“逃于杨”的话,附近有个村子叫杨家疃,怀疑他们就在那里,到那里一问,没有一个人知道。有人说五十里外有个地方叫杨谷,孙麒派人骑马去探听,果然找到了。原来阿坚的病渐渐好了,和找他的人相见以后很高兴,一起回家了。阿坚看到父亲,放声大哭,孙麒也流下泪来。王氏听说阿坚还活着,气哼哼地奔出来,又想大骂。阿坚正哭着,看到王氏,吓得赶快投到父亲怀中,好像要让父亲把他藏起来。孙麒抱起来一看,气已绝了。急忙呼唤,过了一会儿才苏醒过来。孙麒愤怒地说:“不知她是怎么残酷地虐待孩子,才使我儿子吓成这个样子!”于是立下休书,把王氏送回娘家。王家果然不接受,又把王氏抬了回来。孙麒不得已,只好和儿子另外居住在一个院子,不和王氏往来。奶妈详细讲了吕无病的一些奇异情况,孙麒才明白吕无病是鬼。感激她的情义,把她的衣服和鞋子埋葬了,题了一块墓碑,写着:“鬼妻吕无病之墓。”不久,王氏生了一个男孩,她竟然把孩子掐死了。孙麒更加愤怒,又将她休回娘家,王家又把她送了回来。孙麒就写了状子把她告到上一级官府,但都因为王天官的缘故,不受理此案。后来王天官死了,孙麒又不停地告状,官府才判决将王氏休回娘家。孙麒从此不再娶妻,只收了一个丫环为妾。 王氏回娘家以后,凶悍的名声传得很远,过了三四年,没有人来提亲。王氏突然悔悟了,但事情已不可挽回。有一位孙家昔日的老女仆,来到王家,王氏殷勤接待她,在她面前流出了眼泪,女仆猜测王氏可能在想念故夫孙麒。女仆回来后告诉了孙麒,孙麒笑了笑没放在心上。又过了一年多,王氏的母亲也去世了,她孤独无依靠,兄嫂弟媳又都嫌弃她,王氏更增加了流离失所的感觉,常常终日啼哭。有一位穷书生死了老婆,王氏的哥哥打算多给一些陪嫁把她嫁给这位书生,王氏不肯。她常偷偷托来往的人向孙麒致意,哭着让人家转告她悔恨的心情,孙麒不理。 有一天,王氏带着一个丫环,偷偷骑上驴,竟然奔向孙家。孙麒刚从家中出来,王氏迎上去跪在台阶下,哭泣不止。孙麒要赶她走,王氏拉着他的衣服又跪下来。孙麒坚决拒绝说:“如果再生活在一起,平时没什么闲话还可以。一旦有事,你那兄弟如狼似虎,再想离婚,哪里能办得到!”王氏说:“我是偷着跑到你这儿来的,万万没有返回的道理。你留我我就留下,否则我就死在这里!况且我从二十一岁嫁给你,二十三岁被休回娘家,即使有十分恶,难道没有一分情吗?”说完摘下一只手镯来,两脚并在一起套上手镯,把衣袖盖在上面,说:“当日成亲时焚香立誓的情义,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吗?”孙麒听了此话也热泪盈眶,让仆人把王氏搀扶进屋,但这时仍怀疑王氏在耍什么手腕,便想得到其兄弟的字据为凭证。王氏说:“我是私自跑出来的,有何脸面再去求兄弟?你如果不相信,我藏有自尽的工具在这里,请让我砍断手指来表明心迹。”于是从腰间拔出一把快刀,就在床边伸出左手砍断一个指头,血如泉涌。孙麒大为惊骇,急忙为她裹伤。王氏疼得脸色都变了,但一声没有呻吟,还笑着说:“我今日黄粱之梦已醒,只想在你这里借一间斗室修行,何必还猜疑呢?”孙麒就让儿子和妾另住在一处,自己早晚来往于妻妾两处房子之间。又每天寻找良医好药为王氏治疗指伤,过了一个多月就痊愈了。王氏从此不吃荤腥不饮酒,每天只是闭门念佛而已。 过了一段时间,王氏见家中的事务无人主持,就对孙麒说:“我这次回来,本想对什么事都不管不问,现在看家中这样花费,恐怕子孙将来会有饿死的。没办法,我只好厚着脸皮再来管一管吧。”于是把丫环仆妇叫到一起,让她们每天纺线织布。仆人们因她是自己恳求回来的,瞧不起她,背后议论讥笑,王氏好像没听到。接着检查他们的工作成效,对懒惰的就鞭打责罚,毫不客气,众人这才害怕了。又隔着帘子亲自教管账的人如何算账,对账目管理得非常细致。孙麒非常高兴,让儿子和妾都来拜见王氏。阿坚这时已九岁,王氏尽力关心照顾,儿子早晨去上学,王氏常把好吃的东西留下来等他放学再吃,阿坚渐渐地喜欢她了。有一天,阿坚用石块打麻雀,王氏正好走过来,石头打在她的头上,立时倒在地上,过了好一会儿还昏迷不醒。孙麒大怒,就打阿坚。王氏苏醒过来,竭力劝阻,并且高兴地说:“我从前虐待孩子,心里常常不能原谅自己,今天幸好抵消了这一罪案。”孙麒因此更加喜爱她,但王氏常常拒绝他留宿,让他到妾的屋里去住。过了几年,王氏生了好几个孩子,都没能活下来,她说:“这是我昔日杀死儿子的报应。”阿坚娶了媳妇以后,王氏就把家外的事交给阿坚去办,家内的事交给儿媳管理。有一天她对孙麒说:“我某日要死。”孙麒不信。王氏自己准备好棺木衣服,到那天,换上寿衣躺在棺木里死了,死时面容和活着时一样,满屋还飘着一种奇异的香味。收殓之后,香气才慢慢散去。 异史氏说:心中爱一个人,原本不在于容貌的美丑。毛嫱、西施,怎知不是爱慕她们的人主观认为她们美呢?然像吕无病这种人,如果不遭到悍妇的嫉妒,她的贤德就不会显现出来,差点儿让人把她当作有怪癖的人加以讥笑。至于像王氏这个正妻,她的根业原很深厚,所以豁然醒悟,立刻就走上正道。进入地狱道的人,都是些富贵而没有经过艰难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