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# 原文 安大业,卢龙人。生而能言,母饮以犬血,始止。既长,韶秀,顾影无俦,慧而能读,世家争婚之。母梦曰:“儿当尚主。”信之。至十五六,迄无验,亦渐自悔。一日,安独坐,忽闻异香。俄一美婢奔入,曰:“公主至。”即以长毡贴地,自门外直至榻前。方骇疑问,一女郎扶婢肩入,服色容光,映照四堵。婢即以绣垫设榻上,扶女郎坐。安仓皇不知所为,鞠躬便问:“何处神仙,劳降玉趾?”女郎微笑,以袍袖掩口。婢曰:“此圣后府中云萝公主也。圣后属意郎君,欲以公主下嫁,故使自来相宅。” 安惊喜,不知置词,女亦俯首,相对寂然。安故好棋,楸枰尝置坐侧。一婢以红巾拂尘,移诸案上,曰:“主日耽此,不知与粉侯孰胜?”安移坐近案,主笑从之。甫三十馀着,婢竟乱之,曰:“驸马负矣!”敛子入盒,曰:“驸马当是俗间高手,主仅能让六子。”乃以六黑子实局中,主亦从之。主坐次,辄使婢伏坐下,以背受足,左足踏地,则更一婢右伏。又两小鬟夹侍之,每值安凝思时,辄曲一肘伏肩上。局阑未结,小鬟笑云:“驸马负一子。”进曰:“主惰,宜且退。”女乃倾身与婢耳语。婢出,少顷而还,以千金置榻上,告生曰:“适主言居宅湫隘,烦以此少致修饰,落成相会也。”一婢曰:“此月犯天刑,不宜建造,月后吉。”女起,生遮止,闭门。婢出一物,状类皮排,就地鼓之,云气突出,俄顷四合,冥不见物,索之已杳。母知之,疑以为妖。而生神驰梦想,不能复舍。急于落成,无暇禁忌,刻日敦迫,廊舍一新。 先是,有滦州生袁大用,侨寓邻坊,投刺于门。生素寡交,托他出,又窥其亡而报之。后月馀,门外适相值,二十许少年也。宫绢单衣,丝带乌履,意甚都雅。略与倾谈,颇甚温谨。悦之,揖而入。请与对弈,互有赢亏。已而设酒留连,谈笑大欢。明日,邀生至其寓所,珍肴杂进,相待殷渥。有小童十二三许,拍板清歌,又跳掷作剧。生大醉,不能行,便令负之。生以其纤弱,恐不胜,袁强之。僮绰有馀力,荷送而归。生奇之。次日,犒以金,再辞乃受。由此交情款密,三数日辄一过从。袁为人简默,而慷慨好施。市有负债鬻女者,解囊代赎,无吝色。生以此益重之。过数日,诣生作别,赠象箸、楠珠等十馀事,白金五百,用助兴作。生反金受物,报以束帛。 后月馀,乐亭有仕宦而归者,橐赀充牣。盗夜入,执主人,烧铁钳灼,劫掠一空。家人识袁,行牒追捕。邻院屠氏,与生家积不相能,因其土木大兴,阴怀疑忌。适有小仆窃象箸,卖诸其家,知袁所赠,因报大尹。尹以兵绕舍,值生主仆他出,执母而去。母衰迈受惊,仅存气息,二三日不复饮食。尹释之。生闻母耗,急奔而归,则母病已笃,越宿遂卒。收殓甫毕,为捕役执去。尹见其年少温文,窃疑诬枉,故恐喝之。生实述其交往之由。尹问:“何以暴富?”生曰:“母有藏镪,因欲亲迎,故治昏室耳。”尹信之,具牒解郡。邻人知其无事,以重金赂监者,使杀诸途。 路经深山,被曳近削壁,将推堕之。计逼情危,时方急难,忽一虎自丛莽中出,啮二役皆死,衔生去。至一处,重楼叠阁,虎入,置之。见云萝扶婢出,凄然慰吊:“妾欲留君,但母丧未卜窀穸。可怀牒去,到郡自投,保无恙也。”因取生胸前带,连结十馀扣,嘱云:“见官时,拈此结而解之,可以弭祸。”生如其教,诣郡自投。太守喜其诚信,又稽牒知其冤,销名令归。至中途,遇袁,下骑执手,备言情况。袁愤然作色,默不一语。生曰:“以君风采,何自污也?”袁曰:“某所杀皆不义之人,所取皆非义之财。不然,即遗于路者,不拾也。君教我固自佳,然如君家邻,岂可留在人间耶!”言已,超乘而去。生归,殡母已,柴门谢客。忽一夜,盗入邻家,父子十馀口,尽行杀戮,止留一婢。席卷赀物,与僮分携之。临去,执灯谓婢:“汝认之:杀人者我也,与人无涉。”并不启关,飞檐越壁而去。明日,告官。疑生知情,又捉生去。邑宰词色甚厉。生上堂握带,且辨且解,宰不能诘,又释之。 既归,益自韬晦,读书不出,一跛妪执炊而已。服既阕,日扫阶庭,以待好音。一日,异香满院。登阁视之,内外陈设焕然矣。悄揭画帘,则公主凝妆坐,急拜之。女挽手曰:“君不信数,遂使土木为灾,又以苫块之戚,迟我三年琴瑟:是急之而反以得缓,天下事大抵然也。”生将出赀治具,女曰:“勿复须。”婢探椟,肴羹热如新出于鼎,酒亦芳冽。酌移时,日已投暮,足下踏婢,渐都亡去。女四肢娇惰,足股屈伸,似无所着。生狎抱之。女曰:“君暂释手。今有两道,请君择之。”生揽项问故。曰:“若为棋酒之交,可得三十年聚首,若作床笫之欢,可六年谐合耳。君焉取?”生曰:“六年后再商之。”女乃默然,遂相燕好。女曰:“妾固知君不免俗道,此亦数也。”因使生蓄婢媪,别居南院,炊爨纺织,以作生计。北院中并无烟火,惟棋枰、酒具而已。户常阖,生推之则自开,他人不得入也。然南院人作事勤惰,女辄知之,每使生往谴责,无不具服。 女无繁言,无响笑,与有所谈,但俯首微哂。每骈肩坐,喜斜倚人。生举而加诸膝,轻如抱婴。生曰:“卿轻若此,可作掌上舞。”曰:“此何难!但婢子之为,所不屑耳。飞燕原九姊侍儿,屡以轻佻获罪,怒谪尘间,又不守女子之贞,今已幽之。”阁上以锦??[生僻字]布满,冬未尝寒,夏未尝热。女严冬皆着轻縠,生为制鲜衣,强使着之,逾时解去,曰:“尘浊之物,几于压骨成劳!” 一日曰:“妾质单弱,不任生产。婢子樊英颇健,可使代之。”乃脱衷服衣英,闭诸室。少顷,闻儿啼,启扉视之,男也。喜曰:“此儿福相,大器也!”因名大器。绷纳生怀,俾付乳媪,养诸南院。女自免身,腰细如初,不食烟火矣。忽辞生,欲暂归宁。问返期,答以“三日”。鼓皮排如前状,遂不见。至期不来。积年馀,音信全渺,亦已绝望。生键户下帏,遂领乡荐。终不肯娶,每独宿北院,沐其馀芳。一夜,辗转在榻,忽见灯火射窗,门亦自辟,群婢拥公主入。生喜,起问爽约之罪。女曰:“妾未愆期,天上二日半耳。”生得意自诩,告以秋捷,意主必喜。女愀然曰:“乌用是傥来者为!无足荣辱,止折人寿数耳。三日不见,入俗幛又深一层矣。”生由是不复进取。过数月,又欲归宁,生殊凄恋。女曰:“此去定早还,无烦穿望。且人生合离,皆有定数,撙节之则长,恣纵之则短也。”既去,月馀即返。 从此一年半岁辄一行,往往数月始还,生习为常,亦不之怪。又生一子,女举之曰:“豺狼也!”立命弃之。生不忍而止,名曰可弃。甫周岁,急为卜婚。诸媒接踵,问其甲子,皆谓不合。曰:“吾欲为狼子治一深圈,竟不可得,当令倾败六七年,亦数也。”嘱生曰:“记取四年后,侯氏生女,左胁有小赘疣,乃此儿妇。当婚之,勿较其门地也。”即令书而志之。后又归宁,竟不复返。 生每以所嘱告亲友。果有侯氏女,生有疣赘,侯贱而行恶,众咸不齿,生竟媒定焉。大器十七岁及第,娶云氏,夫妻皆孝友。父钟爱之。可弃渐长,不喜读,辄偷与无赖博赌,恒盗物偿戏债。父怒,挞之,卒不改。相戒堤防,不使有所得。遂夜出,小为穿窬。为主所觉,缚送邑宰。宰审其姓氏,以名刺送之归。父兄共絷之,楚掠惨棘,几于绝气。兄代哀免,始释之。父忿恚得疾,食锐减。乃为二子立析产书,楼阁沃田,悉归大器。可弃怨怒,夜持刀入室,将杀兄,误中嫂。先是,主有遗袴,绝轻耎,云拾作寝衣。可弃斫之,火星四射,大惧,奔去。父知,病益剧,数月寻卒。可弃闻父死,始归。兄善视之,而可弃益肆。年馀,所分田产略尽,赴郡讼兄。官审知其人,斥逐之。兄弟之好遂绝。又逾年,可弃二十有三,侯女十五矣。兄忆母言,欲急为完婚。召至家,除佳宅与居。迎妇入门,以父遗良田,悉登籍交之,曰:“数顷薄产,为若蒙死守之,今悉相付。吾弟无行,寸草与之,皆弃也。此后成败,在于新妇。能令改行,无忧冻饿,不然,兄亦不能填无底壑也。” 侯虽小家女,然固慧丽,可弃雅畏爱之,所言无敢违。每出,限以晷刻,过期,则诟厉不与饮食,可弃以此少敛。年馀,生一子。妇曰:“我以后无求于人矣。膏腴数顷,母子何患不温饱,无夫焉,亦可也。”会可弃盗粟出赌,妇知之,弯弓于门以拒之。大惧,避去。窥妇入,逡巡亦入。妇操刀起,可弃返奔,妇逐斫之,断幅伤臀,血沾袜履。忿极,往诉兄,兄不礼焉,冤惭而去。过宿复至,跪嫂哀泣,求先容于妇,妇决绝不纳。可弃怒,将往杀妇,兄不语。可弃忿起,操戈直出。嫂愕然,欲止之,兄目禁之。俟其去,乃曰:“彼固作此态,实不敢归也。”使人觇之,已入家门。兄始色动,将奔赴之,而可弃已坌息入。盖可弃入家,妇方弄儿,望见之,掷儿床上,觅得厨刀。可弃惧,曳戈反走,妇逐出门外始返。兄已得其情,故诘之。可弃不言,惟向隅泣,目尽肿。兄怜之,亲率之去,妇乃纳之。俟兄出,罚使长跪,要以重誓,而后以瓦盆赐之食。自此改行为善。妇持筹握算,日致丰盈,可弃仰成而已。后年七旬,子孙满前,妇犹时捋白须,使膝行焉。 异史氏曰:悍妻妒妇,遭之者如疽附于骨,死而后已,岂不毒哉!然砒、附,天下之至毒也,苟得其用,瞑眩大瘳,非参、苓所能及矣。而非仙人洞见脏腑,又乌敢以毒药贻子孙哉! 章丘李孝廉善迁,少倜傥不泥,丝竹词曲之属皆精之。两兄皆登甲榜,而孝廉益佻脱。娶夫人谢,稍稍禁制之。遂亡去,三年不返,遍觅不得。后得之临清勾阑中,家人入,见其南向坐,少姬十数左右侍,盖皆学音艺而拜门墙者也。临行,积衣累笥,悉诸妓所贻。既归,夫人闭置一室,投书满案。以长绳絷榻足,引其端自棂内出,贯以巨铃,系诸厨下。凡有所需,则蹑绳,绳动铃响,则应之。夫人躬设典肆,垂帘纳物而估其直,左持筹,右握管,老仆供奔走而已。由此居积致富。每耻不及诸姒贵。锢闭三年,而孝廉捷。喜曰:“三卵两成,吾以汝为毈矣,今亦尔耶?” 又耿进士崧生,亦章丘人。夫人每以绩火佐读,绩者不辍,读者不敢息也。或朋旧相诣,辄窃听之,论文则瀹茗作黍,若恣谐谑,则恶声逐客矣。每试得平等,不敢入室门,超等,始笑逆之。设帐得金,悉内献,丝毫不敢隐匿。故东主馈遗,恒面较锱铢。人或非笑之,而不知其销算良难也。后为妇翁延教内弟,是年游泮,翁谢仪十金,耿受榼返金。夫人知之曰:“彼虽周亲,然舌耕谓何也?”追之返而受之。耿不敢争,而心终歉焉,思暗偿之。于是每岁馆金,皆短其数以报夫人。积二年馀,得如干数。忽梦一人告之曰:“明日登高,金数即满。”次日,试一临眺,果拾遗金,恰符缺数,遂偿岳。后成进士,夫人犹诃谴之。耿曰:“今一行作吏,何得复尔?”夫人曰:“谚云:‘水长则船亦高。’即为宰相,宁便大耶?” ## 翻译 安大业,卢龙县人。他生下就会说话,母亲给他喝狗血,才止住。长大后,风流俊秀,无人可以相比,聪明又爱读书,名门大家争着要和他结亲。他母亲做了个梦,梦中人告诉她:“你儿子命该娶公主为妻。”母亲相信了。到了十五六岁,这个梦也没有应验,他母亲自己渐渐感到懊悔了。一天,安大业独自坐在房中,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。不一会儿,一个美丽的丫环跑进来,说:“公主到。”立刻把长长的毛毡铺在地上,自门外一直铺到床前。安大业正在惊疑之间,只见一个女郎扶着丫环的肩进来了,美丽的容貌和鲜亮的衣服,立即照亮了四壁。丫环把一个绣垫放在床上,扶着女郎坐下。安大业仓皇之间不知该做什么,鞠着躬便问:“是哪里来的神仙,劳您降临此地?”女郎微笑着,用衣袖掩着嘴。丫环说:“这是圣后府中的云萝公主。圣后看中了你,想把公主下嫁给你,因此让公主自己来看看住处。” 安大业又惊又喜,不知道说什么好,公主也低着头,两人都默默无语。安大业一向爱下围棋,棋盘常放在自己座位旁边。一个丫环用红手巾拭去灰尘,把棋盘挪到桌子上,说:“公主平日很爱下棋,不知与驸马下起来谁能赢?”安大业挪到桌子旁边坐下,公主笑着跟过来。刚刚下了三十多子,丫环竟把棋子搅乱了,说:“驸马输了!”便收起棋子放在盒中,说:“驸马应当是人间下棋高手,公主只能让六个子。”于是把六颗黑子放在棋盘中,公主也就依从了她。公主坐着时,就让一个丫环趴在座位下,把脚踩在她背上,如果她左脚踩在地上,就换一个丫环趴在右边承受她的右脚。又有两个小丫环在左右服侍着,每当安大业凝神思考时,公主就曲着肘子放在小丫环肩上。棋下完还没有结算胜负,小丫环就笑着说:“驸马输了一子。”丫环上前说:“公主累了,该回去了。”公主侧身与丫环耳语了几句。丫环就出去了,不一会儿回来,把一千两银子放在床上,告诉安大业说:“刚才公主说,这宅院低湿狭窄,麻烦你用这些银子稍稍整修一番,等修完后再来相会。”另一个丫环说:“这个月犯天刑,不宜建造房屋,下个月才是黄道吉日。”公主站起来,安大业拦住她,关了门,不肯让她走。只见一个丫环拿出一件很像鼓风皮囊的东西,就地鼓起来,一会就云气腾腾,刹那间充满了四周,昏暗得不见人影,再看公主,已经不见了。母亲知道了这件事,怀疑是妖怪。但是安大业却日思夜想,不能舍弃。他急于把房子修起来,也不顾什么禁忌,规定日期日夜催促整修,终于把宅院修饰一新。 先前,有位滦州的书生名叫袁大用,暂住在安大业家的邻街,曾多次送名帖来拜访安大业。安大业平时很少与人交往,推托不在家,没有接见,又乘袁大用不在家时去回访。后来又过了一个多月,俩人恰好在门外相遇,袁大用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。他穿着一身宫绢做的衣服,头扎丝带,脚穿黑鞋,举止很是风雅。安大业和他谈了几句话,就感到他很有教养。安大业非常喜欢他,就请他进屋。俩人下了几盘棋,互有胜负。接着摆酒设宴招待他,两个人谈得十分欢洽。第二天,袁大用邀请安大业到他家去,拿出山珍海味来招待他,十分周到。袁家有个十二三岁的小童子,在席前击板清唱,又跳跃表演节目,以助酒兴。安大业喝得酩酊大醉,不能自己回家,袁大用便叫这小童背着安大业回去。安大业看小童单薄瘦弱,怕他背不动,但袁大用一定要他背。那小童背起他来,力气绰绰有馀,把他送回了家。安大业非常惊奇。第二天,安大业给他赏钱,小童推辞再三,才接过去。从此,安大业和袁大用的交往愈加密切起来,隔三两天,便要来往一次。袁大用为人沉静寡言,又大方好施舍。有一次见到市上有一个因欠债卖女儿的,他便毫不吝啬地拿出钱来代为还债。因此,安大业更加敬重他。过了几天后,袁大用到安大业家中来告别,赠送安大业象牙筷子、楠木珠等十几件贵重的礼物,又送了五百两银子帮助安大业修建宅院。安大业接受了礼物,送回了银子,同时回赠些绢帛作为谢礼。 过了一个多月,乐亭县有一个卸职回家的大官,带回大量搜刮来的金钱。有一天夜晚,强盗闯入他家中,抓住这个官员,用烧红的铁钳子烫他,把所有的钱财抢掠一空。这家的仆人认识袁大用,官府便下了通缉令,追捕袁大用。安家的邻居有个姓屠的,与安家素来不和,看到安家大兴土木,修造宅院,心里暗暗怀疑忌妒。恰好安家有一个小仆人偷出象牙筷子,卖给了屠家,姓屠的得知这双筷子是袁大用送的,便向官府告了安大业。县官派兵包围了安家,正赶上安大业带着仆人外出,官兵便把安大业的母亲抓了去。安母年老多病,受了这样一场惊吓,就病得只剩下一口气,两三天不吃不喝。县官看到这样,便把她放回家去。安大业在外面听到母亲被捕的凶信,急忙奔回家,但安母已经病重,隔了一宿就死了。他把母亲刚收殓完,官府捕役便把他抓了去。县官见安大业年轻,温文尔雅,怀疑他是被人陷害诬告,故意吓唬他,让他从实招来。安大业就如实说出他与袁大用交往的经过。县官又问:“你家怎么突然富裕起来了?”安大业回答说:“我母亲原有些积蓄,因为要娶亲了,所以她便拿出来给我修造婚房。”县官相信了他所说的话,把口供记录在案,要将他押送到府里去。姓屠的得知安大业没有事,便用了一大笔钱买通押送的差人,让他们在半路上杀害安大业。 他们经过一座大山,安大业被差人拉到陡峭的山崖旁,准备将他推下去。正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,忽然有一只老虎从草丛中奔出来,咬死了两个差人,叼着安大业离开了。到了一个地方,那里楼阁重重叠叠,老虎走进去,把安大业放在里面。只见云萝公主扶着丫环走出来,悲凄地慰藉他说:“我想把你留下,但你母亲去世还未安葬。你可以拿着押解你的公文,到府里衙门自首,保你没事。”于是,取下安大业胸前的带子,连着结了十多个扣子,嘱咐他说:“见官时,拿起这些结把它们解开,就能消除灾祸。”安大业按着公主的嘱咐,到府衙自首。太守很满意他的诚实,又查看了他的公文,知道他是冤枉的,便撤销了他的罪名,放他回家。安大业在回家的路上,恰好遇到袁大用,就下马和袁大用握手相见,详细地叙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。袁大用十分气愤,却默默不说一句话。安大业说:“以你的仪表才华,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玷污自己呢?”袁大用说:“我所杀的都是不义之人,所取的都是不义之财。否则,即便是掉在路上的钱财,我也不会去捡。你对我的指教当然是好意,但是像你邻居姓屠的这种人,怎么能够让他留在人间!”说完,跳跃上马就走了。安大业回到家中,安葬了母亲之后,便闭门谢客。忽然有一夜,邻居家进了盗贼,父子十多口,全被杀光了,只留了一个丫环。盗贼席卷了屠家的财物,与小僮各拿一半。临走,强盗提着灯对丫环说:“你认清了:杀人的是我,与别人无干。”说完并不开门,飞檐走壁地离开了。第二天,丫环告到官府。县官怀疑安大业知道内情,又把他捉了去。县官十分严厉地审讯他。安大业到公堂上后,手里握着带子,一边辩解,一边解带子上的结,县官问不出什么,只好又把他放了。 回到家里,安大业愈发规规矩矩,闭门勤奋读书,只留了一名跛脚的老太婆给他做饭。母亲的丧期满了之后,他就天天打扫庭院,以等待公主到来的好消息。一天,一股奇异的香气充满庭院。安大业登上阁楼一看,家中里里外外陈设已经焕然一新。他悄悄打开画帘,见公主盛装端坐在那里,急忙上前拜见。公主挽着他的手说:“你不相信天数,偏要兴土木,才招来了灾祸,又为了给母亲守丧,使我们的好事推迟了三年:这是求快反而慢了,世间的事情大多都是这样的。”安大业准备出钱去置办酒宴,公主说:“不用麻烦。”只见一个丫环把手伸到柜子里,端出菜和汤,都热气腾腾的像新出锅的一样,酒也十分芳香清澈。他们喝了一阵子,太阳落山了,公主脚下踏着的丫环也都渐渐离开了。公主四肢娇懒,两腿一会曲一会伸,好像没有地方放。安大业亲热地去抱她。公主说:“你先把手放开。现在有两条路,请你选择。”安大业搂着公主的脖子问是什么路。公主说:“我们如果做棋酒上的朋友,可以有三十年相聚的日子;如果做床笫之欢,就只有六年的欢聚。你选哪一种?”安大业说:“六年后再商量吧。”公主于是不说话,便与安大业做了夫妻。公主说:“我本来就知道你是难于免俗的,这也是天数。”公主让安大业蓄养了丫环仆妇,单独在南院居住,每天让她们做饭、纺织,来维持生活。公主住的北院不动烟火,只有棋盘、酒具一类的东西。北院门常关着,安大业来了,一推就自己开了,别人则进不去。然而,南院人做事是勤快还是懒惰,公主都能知道,每次叫安大业过去责备他们,他们没有不服气的。 公主说话不多,也不大声嬉笑,安大业与她说些什么,她总是低着头微笑。每当肩并肩坐在一起时,喜欢斜倚在安大业身上。安大业把她抱起放在自己膝上,轻得像抱个婴儿。安大业说:“你这么轻,可以跳掌上舞了。”公主说:“这有什么难的!但这是丫环们做的事,我是不屑做的。飞燕原来是我九姐的侍女,多次以轻佻获罪,九姐生气,把她降罚到人间,她又不守女子的贞节,现在她已经被关起来了。”公主住的阁楼上放满了锦缎做的帷幕,冬天不冷,夏天不热。公主在寒冬里也只穿一件薄薄的纱衣,安大业给她做了件鲜艳华丽的衣服,强迫她穿上,过一会儿她就脱下来,说:“这种尘世间的不干不净的东西,压在骨头上,几乎压出病来了。”一日,抱诸膝上,忽觉沉倍曩昔,异之。笑指腹曰:“此中有俗种矣。”过数日,颦黛不食,曰:“近病恶阻,颇思烟火之味。”生乃为具甘旨,从此饮食遂不异于常人。 一天,安大业把公主抱在膝上,忽然觉得比平时重了一倍,很吃惊。公主笑着指着自己的肚子说:“这里面有个俗种了。”又过了几天,公主皱着眉头,不爱吃东西,说:“我近来厌食,很想吃些人间的东西。”安大业于是为她做了精美的饭菜,从此公主便和普通人一样饮食。一天,公主说:“我身体柔弱,负担不了分娩。丫环樊英很健壮,可以让她代替我。”于是脱了内衣给樊英穿上,把她关在屋里。不一会儿,就听见婴儿的哭声,开门一看,生了个男孩。公主高兴地说:“这个孩子长得很有福相,将来一定能成大器!”因此给孩子起名叫大器。公主把孩子包裹好,放到安大业怀里,叫他交给奶妈,在南院抚养。公主自分娩以后,腰和以前一样细,又不再吃人间的食物了。一天,公主忽然向安大业告别,说想暂时回娘家去看看。问她什么时候回来,回答说“三天”。又像以前一样鼓起皮囊,腾起云雾不见了。到了归期也不见她回来。过了一年多,音信全无,安大业已经绝望了。他紧闭家门,认真读书,最终考中了举人。但他始终不肯再娶,每晚自己住在北院,以沐浴公主的馀芳。一天晚上,安大业正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忽然看见灯火照射在窗户上,门也自动打开了,一群丫环拥着公主走了进来。安大业高兴地起来,埋怨她失约。公主说:“我没有失约,天上才过了两天半呀。”安大业得意洋洋地向公主夸耀,说自己在秋天的乡试中考中了举人,心想公主肯定会高兴。可是,公主却伤心地说:“你何必追求这种无足轻重的东西!这事谈不上什么荣耀和耻辱,只是减损人的寿命罢了。三天不见,你陷入世俗的泥潭又深了一层。”安大业从此就不再追求功名了。过了几个月,公主又要回娘家,安大业十分悲伤留恋。公主说:“这次去一定早回来,不用你盼望很久。况且人生的离合,都是有定数的,节约用就长些,随意用就短。”公主离去,一个多月就回来了。 从此,公主一年半载就回去一次,往往几个月才回来,安大业习以为常,也不觉得奇怪。又生了一个儿子,公主举着他说:“这是个豺狼!”马上叫人扔掉他。安大业不忍心,就留下来抚养,取名叫可弃。可弃刚满周岁,公主就急着给他定亲。陆续来了很多媒人,公主问了生辰八字,都说不合。公主说:“我想给这个小狼找一个深圈,竟然找不到,该当被他败家六七年,这也是天数啊。”公主嘱咐安大业说:“你要记住,四年后,有个姓侯的人家会生个女儿,左胁有个小赘疣,她就是可弃的媳妇。一定要把她娶过来,不要计较她家的门第高低。”说完,还让安大业把这件事写下来记住。后来,公主又回娘家,从此就没有再回来。 安大业经常把公主的嘱咐告诉亲戚朋友。果然有家姓侯的,女儿生下来就有赘疣,姓侯的贫穷低贱,品行不好,大家都看不起他,安大业终于还是定了这门亲事。大器十七岁中了举人,娶了云家的女儿,夫妻都对父亲孝顺,对弟弟友爱。父亲非常喜欢他们。可弃渐渐长大,不爱读书,却偷偷与一些无赖闲人赌博,常常从家里偷出东西还赌债。父亲很生气,就打他,他也始终不改。家里人都互相告诫要提防他,不让他在家里偷到东西。于是,他便夜里跑出去,到别人家去偷盗。被主人发觉后,绑起来送到了官府。县官一审问他的姓名,便用自己的名帖把他送回家去。父亲和哥哥一起把他绑起来,大业把他痛打一顿,几乎快断气了。兄长代他向父亲求饶,父亲才放了他。父亲因为这件事气得得了病,饭量大减。于是便给两个儿子立下分家的文书,楼房、好田都分给了大器。可弃因此又怨又气,夜里拿着刀进哥哥的屋子,准备杀了哥哥,却误砍到嫂子身上。先前,公主留下一条裤子,十分轻软,云氏拿来做了睡衣。可弃一刀砍上去,火星四射,吓得他跑了出来。父亲知道了这件事,病更重了,过了几个月就死了。可弃听说父亲死了,才回到家。哥哥对他很好,而他却愈加放肆。一年多,他所分的田产就差不多花光了,他就到官府里去控告哥哥。县官很了解可弃的为人,就把他责备了一顿,赶出了衙门。兄弟之间从此断绝了往来。又过了一年,可弃已经二十三岁,侯家的女儿也十五岁了。哥哥记起母亲的话,准备赶紧给可弃完婚。他把可弃叫到家里来,打扫了一所好房子让他住。把新媳妇迎进门后,大器把父亲留下的好田,都登记在册交给她,说:“这几顷薄田,是我拼命留下来的,现在全都交给你。我兄弟品行不好,就是一寸草给了他,他也会丢光。此后家业的兴败,都在你身上了。你能让他改过自新,就不愁吃穿,不然,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。” 侯氏虽然是小户人家的女儿,却贤惠美丽,可弃对她又爱又怕,从不敢违背她的吩咐。每次可弃外出,都限定时间,不按时回来,就大骂一顿不给饭吃,可弃因此行为稍有收敛。婚后一年多,侯氏生了一个儿子。她说:“我以后不用求人了。有几顷好地,我们母子不愁吃不饱穿不暖,没有丈夫也行。”有一次,可弃偷了粮食出去赌博,侯氏知道了,就拉着弓箭在门口等着不让他进门。可弃吓得急忙逃走。偷偷地看老婆进去了,才畏畏缩缩地进了家门。侯氏拿起一把刀,可弃转身就跑,侯氏追着砍他,一刀划破衣服,伤了臀部,血都流到了袜子和鞋里。可弃气得要命,到哥哥那里去告状,哥哥不理他,他只好满脸羞愧地走了。过了一天,他又来到哥哥家,跪在嫂子面前伤心哭泣,请求嫂子为他说合,先让他回家去,可是侯氏坚决不肯收留他。可弃大怒,要回去杀了侯氏,哥哥也不劝阻。可弃气得操起矛枪径直跑出去。嫂子吓坏了,要去阻拦,哥哥使了个眼色,让她别管。等他走了,哥哥才说:“他这是故意做样子给我们看,其实他不敢回家。”嫂子不放心,派人偷偷去看,说他已经进了家门。哥哥才有些害怕,准备马上过去,这时,可弃却喘着粗气回来了。原来,可弃进了家门,侯氏正在逗儿子玩,一看见他,就把孩子扔到床上,找了把厨刀。可弃一看,吓得拖着矛枪转身就逃,侯氏一直把他赶出门外才回去。兄长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,又故意问他。可弃不说话,只对着墙角哭,眼睛都哭肿了。哥哥可怜他,亲自领着他回家,侯氏才接纳了。等到哥哥一走,侯氏就罚他长跪,逼他发重誓,然后用瓦盆盛饭给他吃。自此以后,可弃改恶向善了。侯氏主持着家务,家业一天比一天兴旺,可弃只是坐享其成而已。后来,他活到七十多岁,都儿孙满堂了,侯氏还时常揪着他的白胡子,让他跪着走。 异史氏说:悍妻妒妇,遇到她们就如同骨头上长了毒疮,只有死了才能摆脱,这不是太毒了吗!然而,砒霜、附子是天下最毒的东西,如果用得恰到好处,虽使人头晕目眩但能治好大病,这种效果是人参、伏苓所不能比的。如果不是仙人洞察明白,又怎么敢把毒药留给子孙呢! 章丘李孝廉名善迁,年轻时风流倜傥不拘小节,吹拉弹唱词曲之类都很精通。他的两个兄弟都考中了进士,他却愈加放纵不拘。娶了一位姓谢的夫人,对他稍稍有些管制。他就从家里逃了出来,三年不回来,家人四处找也找不到。后来在临清的妓院中找到他,家人进去后,看见他面南而坐,十几个年轻女人在左右服侍他,都是向他学习说唱技艺的门徒。临回家时,他的衣服装满了好几箱子,都是这些妓女送给他的。回到家后,谢夫人把他关在一间屋子里,放了一桌子书。用一条长绳绑在床腿上,另一头从窗格子拉出去,拴上一个大铃铛,系在厨房里。他凡有需要,就踩绳子,绳动铃响,仆人便答应他。夫人亲自开设当铺,在帘子后面对典当的物品进行估价,左手拿着算盘,右手握着笔,老仆人在中间奔走。由此积蓄富有起来。但时常耻于不如妯娌们尊贵。把李善迁关了三年,终于也考上了进士。谢夫人高兴地说:“三个蛋孵化出两个,我以为你是个孵不成鸟的蛋,今天却也成了。” 耿崧生进士也是章丘人。夫人常用纺线的灯给他照明读书,纺织的人不停,读书的人也不敢休息。有朋友到家里来,夫人就偷偷听着,若是谈论文章就上茶做饭,若是无事闲谈就恶声恶气赶人走。耿生每次考试得了不赏不罚这一等,就不敢进家门,超过等级之上,夫人才笑着迎他。耿生在外设馆教学生得到的钱,都交给夫人,丝毫不敢隐藏。因此东家付钱时,他总是当面计较清楚钱数。有人笑话他,却不知道他报账时的难处。后来,他被岳父请去教授妻弟功课,那一年,妻弟就被录取进了学宫,岳父酬谢他十两银子,耿生接受了钱匣子把钱还了回去。夫人知道后,说:“虽然是至亲,但我们教书为的是什么呢?”赶他回去让他把钱拿回来。耿生不敢争辩,但心里始终感到歉意,便想暗中偿还岳父。于是每年教书的报酬,他都向夫人少报一点儿。积累了两年多,得了一些钱。忽然梦见一个人告诉他说:“明天去登高,钱数就够了。”第二天,他试着去登高望远,果然拾到了一笔钱,恰好是他缺的钱数,于是就还给了岳父。后来,耿生成了进士,夫人还是呵斥他。耿生说:“如今我已经做官了,你怎么还这样对我?”夫人说:“俗话说:‘水长则船亦高。’就是你做了宰相,难道就大过我不成?”